被机器所审视

据我对机器的有限了解,就是它们不像人看一遍没看清楚,揉揉眼或擦擦眼镜再看几眼。它们是一看一个准的。这便是机器冷酷的精确性。当然,它们与我们更大的不同,就是从不试图去看它们看不清楚的东西。

病人中间有一句常人不会心自然也不觉得好笑的笑话:看中医是看医生,而看西医是看机器。由此可见,病人发明的笑话多半不好笑,病人只要不怨天尤人,表现出对幽默感的追求就很不错了。至于幽默感能否发挥出来,发挥到怎样一个程度就不必苛求了。

况且,这句话还是说出了看病的人面临的部分实际情形。譬如去看西医,你连医生面容都未及熟悉,他就埋下头往电脑上敲几个字,然后机器把这几个字吐在一张纸上,有经验的病人都知道,这是一张前去拜会某台机器的通行证。我也算是个有经验的病人,如果在电脑里玩偷菜,这些经验可以升级获得再开一块荒地的资格了。上周四,去看朋友介绍的一个新医生。寒暄毕,他就开出了这么一张新单子。

我知道,又要去拜会某种机器了。

这张单子在由众多分科诊断室、检查室和电梯、楼层、廊道构成的迷宫般的构成中标示出一种肯定的去向。我到达的是放射科砩造影室。造影室?反正我不会误以为是有人要替我画一幅素描或漫画。就像从手术室出来,右腹部那条蜈蚣状的伤疤我不会误认为是精心绘剌的文身,虽然心情好时瞧上去的确也像个精致的文身。

好了,回到医院里来,进入规定的流程吧。把单子递进某一间半开着门的屋子,里面活动着一些面目不清的人,他们都穿着白衣服,我认为他们就是我将要拜会的那台机器与我之间的翻译,或信使。信使给我一个号码,如果有人呼叫这个号码就是告诉我终于轮到与机器约会了。

我忘记自己的名字,记住这个号码,警醒着等待自己被呼叫。等到上面闪烁着一盏红灯的厚重的门打开,让我进去拜会那机器。更准确地说,是去被机器审视,被冷冰冰的机器任意审视。

不对,那不是一些机器,简直就是科幻电影中的智能机器不然,它们怎么能把你的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?这些机器看上去冷冰冰的,却自有一种扬扬自得的味道。坐在放射科幽深走廊的某条长椅上,等待被机器扫描的时段,想起了拜会过的那些机器。B超啊、X光机都不屑去说了,是前科幻电影时代和宇航时代以前的低级发明,这些机器至多带着一点稍嫌落伍的时代感。我所说的起码是CT,那才是具有未来感的机器。虽然这类机器还是由人来操纵,但这人让你躺在一张硬邦邦的床上就消失了,让你独自面对一台巨大的、看起来比身下这张床更硬更冰凉的机器。其实,这张床也是这台巨大机器的一部分,是这台机器有力的下腭,如果它想活吞了你,只消稍稍抬一抬下腾就可以了。只消把下腭和同样坚硬的上腭合在一起,轻轻错动—下,“咕吱”一声,一个人就香消玉殒了。但是,CT机没有这么做,它只是俯下身来,嗡嗡作响。提示你它开始工作了——一开始扫描你,开始审视你了。某个地方,还有一盏灯闪烁着,同时嘟嘟作响。这让人有点害怕,害怕发生科幻电影中出现过太多次的场景:这台显然有着某种程序性智慧的机器突然获得自主意识,那个在你胸腹上来回观测的镜头中突然伸出一双锋利的剪刀手。

相对于CT来说,做核磁共振的机器更具科幻感。它也有一张床。如果说这床在CT像下腭,这台机器则相当于一条舌头,当你脱去太多的衣服——科幻电影中的人通常都穿得很少——躺到那张床上,它就把舌头缩回口中,你也就随之滑入了一个灰白色的穹隆里。先是头,其次是上半身,再其次是下半身。不知道这穹窿算是这机器的大口,还是它的腹腔?好在这台机器并不疯狂,只是按规定的程序在运行。穹窿顶上灯光闪烁,让人有强烈的被审视感,从里到外无一遗漏地都被看见。于是想起昨晚淋浴时某个角落没有太仔细打扫。与我的沮丧相比,机器简直是得意扬扬,得意地发出某些磁力与光波在宇宙中穿梭时那种规律的声响,并不断改换着节拍。照理说,我们的耳朵听不到这些光啊波啊的声响,但电影让我们听到了这样的声响,所以现在我才有了这样的联想。现在,一些无所不至的光或波正在穿越身体。那么庞大的机器,那么好的穿透性。你的身体被一台机器一览无余,以至于你不相信它只是一台机器。

差点忘了交代一个细节,进到这个穹隆之前,被扫描的人还要戴上一副耳罩。你被告知是为了防备机器发出的那些声音太过刺激。此时耳机里却传来指令:呼气一吸气一吸气一屏气!直到你感觉到下一秒钟就要憋死,耳机里才传来新指令:呼吸!两三分钟后,这个过程再循环一次。在那样一个逼仄的空间里,或者说在一台所有地方都坚硬冰冷的机器里面(口里?肚子里?),机器再次启动,再次嘀嘀、噼嘛、叽叽、嘟嘟地响起来……躺在那个地方,我想起了那本叫做《1984》的小说,觉得这机器就是一个权威无从质疑的“老大哥”:呼气一吸气一再吸气一屏气!那指令本来是在另一间屋子里操作机器的人发出的,但这命令经过一些线路,在耳边响起,已经是非人的“老大哥”的声音了。

列位,这些就是我在放射科等待被另一台机器审视时唤醒的记忆。

现在一个声音把我唤醒。白衣服飘过来,把我领到另一台机器前。宽衣解带,在一张床上躺下,那种氛围叫你明白接下来不是巫山云雨,而是伸出右胳膊,静脉注射:碘。便于机器给某些器官或通道造影,也就是便于机器清楚地看见。注射完毕,人就消失了。只剩下我仰天看见那些碘来看见我的脏器和连接脏器的管道。它看了一阵,红光消失了,缩起脖子,退回到半空中,一声不响,好像在思考,在分析,在评判。它当然不会把这些结果直接告诉我,而是通过一些我不了解的途径,告诉给屋子外面那个往我静脉里注射了碘液的人。我想,我该起来了。但是,马达又一次鸣呜作响,机器在准备冲刺的时候又“扑哧”两声泄了气,红眼睛又凑拢来了。还有什么没看清楚吗?据我对机器的有限了解,就是它们不像人看一遍没看清楚,揉揉眼或擦擦眼镜再看几眼。它们是一看一个准的。这便是机器冷酷的精确性。当然,它们与我们更大的不同,就是从不试图去看它们看不清楚的东西。

如是者三四次,操作机器的人才进来,解开了压在我肚子上的扣带,我坐起身来,从一种随时可能被一台发疯的机器所攻击的窘境中解脱出来,现在却只想知道那机器看见了什么。我看着那个白衣服的操作手,现在,他是这台机器派来的信使,要宣读某种确切的判词。但这个白衣信使和气地说,明天,24小时后来取报告。

走出这幢有很多这种密室的大楼时,我一直在努力记住走廊所有的拐弯,为了明天,24小时后准时得到那份判词。同时,我听见自己有点神经质在默念:“被机器审视,被机器审视,被机器审视。”好像这是一句神奇的咒语,可以把人从某种窘迫的情境中解脱出来。一直到出了大楼,还能看见院子里那株树冠巨大的榕树上披拂着明亮的阳光。

我又想,要是要写一篇文章,刚才念叨的那句话可以做文章的标题,但要加上一个字,就是“被机器所审视”。